FFF_Sclo

主角极左爱好者
杂食厨与过激派的矛盾结合
不管这个还是那个都是半吊子

——感谢来过这里的你
(基本不怎么来看了,如果私信两天没有回复可以私信同ID的微博)

【出勝】三日談

※《出奇制勝》合志文,請務必閱讀兩遍,然後留下評論
※小勝生日快樂呀(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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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1


即使是傍晚時分,車站也是人來人往的,但這個月台上只有零星的幾個人,背著背包或拎著箱子,邊眯眼避開刺目的夕陽邊看向列車前來的方向。

綠谷出久捏著背包帶,腳跟不安分地踮起落下,像個為時間而焦灼的旅人,又像個期待於旅程的孩子。

左邊不遠處站了個年齡相仿的青年,當綠谷探身等待列車的時候難免就要看見他的側臉。
摸著良心說,他長得不錯,很不錯,光是拿余光里另幾張臉來做比較都可以用鶴立雞群來形容。

於是看著看著,綠谷不知不覺就放錯了重點。

察覺到時不時飄到自己身上的視線,他「嘖」了一聲,稍稍偏過頭去看向綠谷。

猝不及防對上一雙赤紅眼瞳,綠谷被裡頭的澄澈冰涼激得呼吸一滯,不甚習慣直面這種鋒利的對視般迅速把頭擺向了另一邊。等他再回過頭來時,列車已經壓著速度緩緩進站,那對赤色的眼睛不知何時也不在了。

那雙眼睛,紅得過頭了,簡直就像……像什麼呢?綠谷在腦中拿見過的同色物體做比較,抬起腳走進車廂。


>>>


這是一趟橫跨數個國家的長途列車,它通體潔白,似乎承載了一整個車廂的北國尚未融化的初春寒氣正要送往南方。

列車的座位並沒有坐滿,而這個站點的乘客下了車後,車廂看起來就更加空曠,一點兒也不像是假日時期應有的出行人數。

綠谷捏著車票數著數字一個一個包廂的走過,剛打開對應數字的包廂門,一個小孩就迎頭撞上了他的腿。小孩身後,有個小個子女人——是這小孩的母親吧?綠谷自然而然地猜測——正對著他怒目而視,然後抬頭不好意思地對被兒子衝撞了的年輕人連聲道歉,他擺擺手,表示沒有關係。

她再次笑了笑,忙不迭拉過小孩到一邊去小聲教育。綠谷沒有在意這點突發狀況,幾步走到他的位置,放下背包,扭頭上下左右看了看,顯然對這間平凡無奇的包廂抱有深刻的好奇心。「視察」完列車環境後,他習慣性地拿出常用的筆記本和筆放在床頭,接著便乖乖的坐在自己的床鋪上不知道該做點什麼,連手腳都不懂該往哪兒放一般拘謹地坐著。

「小哥,你是第一次出遠門吧?」對面的中年男人突然向他搭話。他的妻子拿食指警告般點點小孩的額頭,轉過身來攙扶他,幫助他能坐起身。他們動作間綠谷難免就要看見男人褲管下萎縮皸皺的小腿肌肉,視線躲避著滑開後又發現了靠在床邊陰影里和行李箱擺在一起的折疊輪椅。

綠谷不著痕跡地將目光移到男人臉上,正要回答時,包廂門再一次被打開。

這次打開的動靜迅捷而有力,綠谷轉頭看向門口,卻意外地再次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紅色眼睛。他向鑲嵌在窗沿的床鋪號碼瞟了一眼,便徑直向綠谷的方向走來,嘴巴緊閉著沒有想與其他人打招呼的意思。

短短幾分鐘就見到了第二次面,莫名的有種他鄉遇故知的錯覺,綠谷剛想張嘴,就看見人把包往上鋪一甩,踩著樓梯上去後躺下身去再沒了聲響,動作利索到彷彿根本就沒有人進來過。

他悻悻的轉回頭,和男人繼續被意外打斷的話題:「也不是說第一次出遠門,但是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還是第一次,以前從沒離開過家和學校附近的範圍的。」綠谷的指尖摩挲著車票上的目的地,那是軌道上的最後一個國家,也是這趟列車的終點站,從現在算起的話,還要三天兩夜的時間才能到達。


男人看見他的車票,露出意外的表情。

南方那兒最近很亂,大體來說就是敵人啦、徒然拔高的犯罪率啦、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宵小蟊賊啦、開始大白天就在街上晃蕩的小混混啦等等諸如此類不至於讓本地人紛紛搬家離開但會讓外地人望而卻步的治安問題,網絡與論壇上也總是會爆發出與那裡有關的負面新聞。好好的一個旅遊勝地被這麼一鬧,嚇得大多數人更改了他們的假日計劃,這也是這趟列車有許多車廂沒能坐滿乘客的原因。

難怪男人要驚訝於為什麼綠谷一個看著就像是學生的年輕人要前往那種混亂的地方了。畢竟度假的地方多得是,不需要專程跑去那兒。

看看綠谷的穿衣打扮,又看看他的體型,男人好心想提醒他,又擔心他是因為看了什麼旅遊攻略而頭腦發熱一意孤行的類型,只得拿捏著語氣小心翼翼地說道:「那兒現在可不太平,你一個人的話可能不太適合去那裡玩,太危險了。」就差沒說出以你這個樣子大概第一天去就落不到什麼好。

「我可不是去玩的。」綠谷擺擺手,「是有事情要辦。」

「再緊要的事也不必這種時候吧?我看你還是個學生,不如去更有趣的地方開拓眼界,比如啊……」

綠谷有些無奈地打斷了男人的說教:「我已經畢業好幾年,早就到出來工作的年紀了。」他摸摸自己的臉,小聲嘀咕著,「我看起來年紀很小嗎?怎麼每個人都這麼說……」


頭頂似是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綠谷仰頭望去,卻沒聽見任何聲響,哪怕是衣服與床鋪摩擦的。視線範圍里只露出細細一條白色床褥貼在灰色的鐵架上,黑色的背包帶長長得垂在腦袋邊,隨著列車的行駛而在半空中輕輕晃動。

上鋪的人一直很安靜,連翻身的動靜都沒有,要不是腳邊還有一雙不屬於自己的鞋子,綠谷都要以為他的上鋪是空的了。


>>>


隨著夜幕加深,一盞盞白色的燈光透過窗口照亮了列車,像是銀色的幽靈在軌道上漠然穿行。

窗外早已不是任何人類的城市,外頭只有影影綽綽的樹木狀暗影化成的一道道直線從視野中飛速掠過。綠谷盯著天空中似乎永遠也不會移動的月亮,安靜的包廂里只能聽見女人哄兒子睡覺時哼唱的歌謠。


似是難得遇到可以打發時間的談話對象,憋了許久的男人乾癟沈悶的臉上綻開笑容,愁苦下垂的眉梢都上揚不少,硬是拉著綠谷說了大半個晚上,連晚飯都是隨便吃兩口填飽了肚子後又丟下飯盒,去跟綠谷說他年輕時的見聞,說數十年的閱歷,激動時還猛拍他的肩膀,拍得啪啪作響。

綠谷也是很配合,對健談的陌生大叔沒有一點戒心,除了時不時跟著「哇」一聲,還會順著當時的話頭說點自己的事情,比如學校時的同學比如工作時的同僚,眼睛閃閃發光的,儼然一個初出茅廬不知世間險惡的大學生。

他們從黃昏聊到黑夜,直到門邊的地燈悄無聲息的代替了廂頂的照明燈,直到小個子女人終於把精力過分旺盛的小孩哄上了床,直到男人也困倦地眯起眼張大嘴打了個哈欠,他們才雙雙閉上說得口乾舌燥的嘴巴。


明明除了他以外的人都已經熟睡或是做好了沈入夢鄉的準備,連男人都迷蒙著雙眼表示明日再敘,但綠谷依舊睜著神采奕奕的眼睛坐在窗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眼球在眼眶里漫無目的地轉了幾下,寂靜中只有窗外模糊的呼呼風聲,這顯然不足以幫助綠谷萌生睡意。他坐著發了會兒呆,像是突然反應過來頭頂還躺了個人似的,馬上扭頭踩著自己的床板邊緣試圖找上鋪來個親密的徹夜長談。

可只是剛在他肩膀邊露了個頭,用來當做打招呼開場白的語氣詞尚未沿著喉道貼上舌面鑽出口腔,上鋪的青年就像知道他想做什麼一樣將視線從手機屏幕中拔出來冷冰冰地朝他看了一眼。配合上擰起的眉頭和兩人的高度差,分明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凶狠瞪視。

綠谷有點兒委屈。

他對他可是一句話沒說一件事沒做呢就攏共收穫了兩個瞪視一聲嘲笑,沒有這樣的道理的。

綠谷抓著床沿更湊近了點兒,想衝他定點釋放出他百試百靈的友善氣場,對方卻在這之前先開了口,語氣十分不友好,尾音因為不耐煩的心情而結束得異常乾脆迅速:「你是沒出過門的小鬼頭嗎?閉嘴,下去,你的聲音我已經忍了一晚上了,所以給我安靜。」

本就不高的音色借著黑暗的渲染被壓得更低,隆隆震著綠谷的耳膜。他不僅一上來就無情的趕人,還伸手在綠谷臉前快速晃了一下,「啪」地打了個響指。

一串明亮灼人的火星就在眼皮子底下炸開,險些燒到睫毛——顯然這就是他的個性了,而這個「險些」的結果也肯定是故意造成的。

對於差點就要燒到別人眼睛的惡劣舉動,他不僅沒有表現的一點兒後怕、不好意思或是歉意,反而揚起嘴角給了綠谷一個惡質的笑容,毫不掩飾地威嚇著。

綠谷愣著待在原地一動不動,然後猛然醒悟過來,被嚇著一樣捂著嘴拼命點頭,靜悄悄地退下去,讓壞脾氣的上鋪如願有了個安靜的睡眠環境。

被粗暴的手段打碎了談話慾望的綠谷像是終於消耗掉了今天的最後一點興奮額度一樣在床上躺下,雙眼直視著上鋪的床板。方才的火光似是烙印在了視網膜上一般消散不去,他在一片耀眼的暖色光影里閉上雙眼,鼻息逐漸悠長。


Day2


不論身處何方,綠谷醒來的時間點都是固定不變的。

他睜開眼睛時,包廂里仍一片昏暗,連窗簾邊緣的一小條縫隙都透不進什麼光來。

他輕手輕腳的爬起身,來到車窗邊,悄悄撩起窗簾的邊角,外邊的朝陽連光線都沒有穿越過地平線,天空還是一片灰蒙的白。

但太陽升起的速度是很快的,只是幾片荒原,又或者是一座綿長的山脈,天上的灰雲就被染上了燦金。隨即,溫和而燦爛的陽光穿過透明的玻璃刺進綠谷的雙眼。

他揉著眼睛回過頭,與正好坐起身的上鋪打了個照面。他表情猙獰地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臉,不知是沒睡好還是沒睡醒,眼神還帶了點兒懵。上鋪就拿著這道直勾勾的視線上下打量了下周圍,像是沒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處,直到看見綠谷後頓時恢復清明。


真巧,這邊也是很耀眼的金色,綠谷想著。


「你醒啦?」他平靜的問候,沒有去驚訝對方的生物鐘居然與他一樣早,「早上好。」

上鋪「嗯」了一聲權作應答,顯然心情尚可——綠谷可是還記得他昨天都是全程黑著臉的、哦,也不能這麼說,萬一人家的表情天生就是長那個樣子的呢?

對面的三口之家還在沈睡,綠谷眨眨眼,忽然向他說出自己的名字,即使得到了一個「你昨天聲音這麼大老子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混賬雀斑臉」的冷淡眼神也不怵,直直的盯著那雙眯起來審視他的紅眸,顯然在期待著能從他那裡得到一個對等的答案。

「……嘖。」他誇張地扯起嘴角咋舌,對於彷彿被逼迫著的狀況不滿,卻無法擺脫綠谷的眼睛——他也不允許自己僅僅因為這麼一個簡單的要求就產生逃避的心態。

漂亮的紅瞳緩緩向上翻了個白眼來表達對綠谷這一行為的不齒,涼涼地說道:「爆豪。」他不情不願的開口,咬牙切齒地補完了自己的名字,「爆豪勝己。」

「嗯,請多指教啦,爆豪。」綠谷直接省略了敬語,向上方伸出手。

爆豪看著面前的手掌,它是健康的麥色,拇指骨節明顯的扭曲著,還有許多毫不遮掩的傷疤和厚繭依附在指關節上,看起來比他的學生臉還更像成人一些。
——總結來說,就是一隻破破爛爛的手,連最低等的體力勞動者都不一定擁有的破破爛爛的手。

但它看起來很有力,自手腕延伸高抬的手臂肌肉飽滿線條流暢,只一眼便知道它充滿可靠的力量。

爆豪沈默著,沈默了好一會兒,綠谷差點兒以為他要被拒絕了,指尖有些失望的下垂,才同樣交出自己的手。指腹有繭粗糲地摩擦而過,其中還包含了未經修整的指尖的尖銳死皮,讓爆豪產生他握著的是一叢利器的錯覺。

兩只右手在半空中握在一起,綠谷輕輕收緊了手掌,稍微感受過掌心的溫度後便松開了。


>>>


興許是昨日臨睡前與綠谷一刻不停的聊天太過興奮的原因,直到所有人都洗漱完畢了男人也還在呼呼大睡。女人和小孩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看故事書,如爆豪預料般,綠谷連猶豫都沒有一下的就把興趣投射到了他身上。

這傢伙堅持一小時閉嘴不說話是會怎樣?爆豪挑挑眉,對他龐大的交談需求感到不解。

「可是,現在我除了找你說話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你也不想一整天都在玩手機不是嗎?那樣才更無聊吧。」綠谷才是,不懂爆豪為什麼要這麼抗拒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旅途漫漫,如果全用在了手機上那豈不是太浪費。

正當他要繼續努力勸誘爆豪來和他聊聊天,手機卻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綠谷看了看來電顯示,做了個「待會繼續」的手勢,拉開門去外邊接聽了。

鬼要跟你繼續,就對著那台機器說滿一天吧。爆豪冷笑著,為了彰顯他可不像某個傢伙以為的無所事事,還拿出了一本雜誌翻閱起來。

過沒一陣子,綠谷收起手機走回來,像面對頂頭上司一樣一板一眼地衝爆豪彙報著:「是我工作那邊的事情,雖然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我昨天忘記遞交例行的報告……」

爆豪在他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巴吐出更多話之前制止了他:「我沒有說過想聽你說這些事情。」

「誒?」綠谷的聲音猛地停頓,看上去懵懂又無辜,還有點兒意外,連臉頰都微微泛紅。他表情遲疑的變化幾次,慢吞吞地說道:「原來爆豪比較想聽我自己的事情嗎?這還真是……看不出來。」

「誰這麼說過了!?」被刻意曲解原意的爆豪反應跟他個性發動的速度一樣迅速。

綠谷為成功捉弄到他而笑了兩聲,順利地讓爆豪將他看成一個幼稚鬼,深覺糟心的看也不想看他一眼,低下頭盯著雜誌上的文字,試圖先從分解筆畫開始通讀字義。


眼睛在爆豪身上繞了一圈,定格在即使看上去怒氣沖沖也沒有把力氣發洩在脆弱紙張的雜誌上。這本雜誌已經有些舊了,就算可以保存完好也無法阻止封面邊角因翻閱多次而捲曲翹起。

他下意識「咦」了一聲:「你還帶著這本雜誌上車啊?」說著,綠谷頓了頓,覺得這不是問題重點,於是換了一個問法,「你也有這本雜誌,好巧哦。」

「這種雜誌滿大街都有得賣。」所以不要強行裝巧謝謝,我不記得我有認識你這種童顏幼稚鬼。

「不一樣。這一期是特別刊號,上邊都是新世代英雄的第一手採訪,現在他們愈發活躍這裡邊的資料就愈發珍貴。」綠谷顯然對這些很感興趣,連數年前發售的雜誌情況都如數家珍。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這期很快就賣空了,雜誌社也沒有加印,間接使它變成了限量版——可是哪裡會有限量版的雜誌嘛。就因為這樣,發售後的第二個月就有人把它放在網上拍賣了,上個月我還看見網拍價格飆到了原價的六十五倍……還好我有每期必買的習慣。」他為雜誌誇張過頭的升值速度和有先見之明的自己做了個慶幸的表情。

爆豪縮圓了嘴型「哦豁」一聲,不帶褒義地贊揚,毫無起伏的語調又讓它聽起來不至於是個諷刺:「你還挺瞭解。」
「因為我從小就很喜歡英雄。比如這本,我都已經可以背下來了。」

看看手中兩根手指厚的雜誌,面對這種一般人都會誇一聲厲害的行為,爆豪只是輕飄飄的給綠谷下了個定語:「英雄宅,哈。」

綠谷聳聳肩,他被很多人這麼評論過,也不認為這個看法是失禮的。事實上,他從來沒有試圖掩蓋過自己對於英雄的興趣,任何人只要跟他待在一起超過二十分鐘就能察覺到他對英雄事物的沈迷。
但顯然,擁有這本雜誌的人是沒有資格這麼說他的——這可是用來尋找同好的共通暗號。


他想了想,看看對午餐來說還言之尚早的時間,乾脆就順著雜誌的內容和爆豪開始討論起來。一開始只是綠谷在說,直到聽見在意的部分,爆豪才忍無可忍地打斷否認。

該說是預料之中嗎?他們對於英雄的關注點完全不同,比起立志於讓自己變成英雄百科全書的綠谷,爆豪更在意不同英雄之間的戰鬥力強弱,並有一套獨屬於自己的見解,言辭之間對焦凍之類的新生代活躍英雄超級不屑。

不如說,綠谷壓根就沒發現他有打從心底里欽佩的英雄,在他眼中,他們無一沒有明顯的缺點,聽著聽著綠谷都要開始為市民們的安全保障而擔心了。

「好吧,那麼,爆豪對爆心地是怎麼看的呢?」綠谷聽著爆豪看似簡單粗暴全憑個人喜好又好像有理有據很有道理的分析連連點頭,然後指著下一頁個人專欄的名字問他。

爆豪回答得毫不猶豫:「最強。」

習慣了爆豪隨口就能噼里啪啦丟下一大串評論的綠谷等了數秒,發現已經再沒下文,愣了愣:「就、就這樣?沒了?」

「我都說了是最強了還需要說什麼?還是說你有別的意見?」爆豪反問他,手指蠢蠢欲動,好像只要他說出我覺得還有人比爆心地更強就要一巴掌蓋到他臉上炸出無數火星。

綠谷當然不敢馬上說出來他的意見,沈吟著斟酌語句應答:「嗯、嗯,你對他還真是……有信心?」

「當然,爆心地毋庸置疑、絕對、必須、肯定是第一!」爆豪吐出一連串重復意義的肯定詞,這對他來說已經不是一個看法,而是堅定不移的事實,「給排行榜投票的那些傢伙肯定是眼瞎了才投給那個混賬。」看得出來,爆豪對上周剛頒布的排行榜上微妙的票數差距有著諸多不滿,現在提起來也是一臉不忿。


這一代年輕英雄出道以來第一次完全佔據了排行榜的前五十名,換言之,完全可以當做社會對於他們這一代英雄的排名,不但是英雄本人,許多他們的粉絲都在關注著這一期排行榜。


面對瞬間化身狂熱粉絲一樣為偶像打抱不平的上鋪,綠谷明智地不再在爆心地的問題上多做糾纏,指尖向右移動到相鄰的另一個名字上,詢問他對他口中「那個混賬」的看法:「那人偶呢,在你的排行榜上人偶應該是排多少?」

「第二。」

這次的答案也是很肯定迅速,綠谷意外地看看給予奪走爆心地英雄排行榜首位位置的人偶如此高度評價的爆豪,好像有別的看法的樣子:「如果只是看實力的話,焦凍可是公認的強大,難道你覺得人偶比焦凍還要強?」

「區區一個陰陽臉怎麼可能贏得過人偶?」爆豪給了他一個「你到底是粉是黑還是傻」的眼神,這次的語氣比方才還要理所當然。
「不管是誰,人偶想要贏過他都是很當然的事情。」

「在你眼裡人偶很強……對?」

「對。」他頓了頓,補充,「只不過不管怎樣都無法比得過爆心地就是了。」他說著,完全罔顧排行榜上兩位英雄名次與他口中完全相反的事實。

「咦——哪裡有這樣的。」綠谷拖長了聲音,對爆豪奇怪的濾鏡和武斷的看法表示異議。

「你對爆心地也偏愛得太過頭了吧。」

「不然呢?」爆豪反問的語氣十分認真,綠谷甚至能看出他臉上寫著「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你在奇怪什麼」的句子。

好吧,你說是就是。綠谷嘆氣,翻過這一頁表示這個話題我們也跟著翻過去吧,只是嘴裡仍然小聲嘀咕:「但你這個排行方式本來就很有問題。」

「嗯?」

「沒什麼。」

「你覺得我說的不對。」爆豪顯然聽到了,半轉過身作勢要來與他屈膝長談,「來,我們好好說一說,你是覺得哪裡不對,來。」

「沒有、沒有,你聽錯了。」

他沒有理會綠谷的搪塞,擺出要長篇大論的姿態:「我已經聽見了,過來,讓我說死你。」

綠谷沈默一瞬,被逼迫到死角般深吸口氣:「既然這樣,那我也要說了——影響戰鬥勝負的因素有很多,你需要的話我現在就可以給你數出不下十個來,所以除非是絕對強大的力量,強大到可以忽略外界一切事物,不然沒有誰是必勝的。」他也不甘示弱了,開始拿事實尖銳地反駁回去,「如果要以你這種偏頗的判斷標準,人偶也不會在之前的英雄比試中與爆心地三盤兩勝,最後卻輸給了焦凍。」

「那是因為人偶使用了可惡的小伎倆後期又沒出息到體力不支!所以說既然會跟爆心地打到體力不支不如先乖乖認輸好讓爆心地去和陰陽臉好好打一場啊,肯定能把那小子的高傲臉炸到天上去!」

「我只看見了戰鬥的智慧?」伎倆什麼的綠谷可是不認的。

爆豪沒接這句話,只是眼裡滿滿寫著「現在的人偶吹還真他媽不要臉,什麼話都說得出來」,那股子不可置信的表情活像綠谷在他面前掏出根粉嫩嫩的魔杖伴隨著十分有少女氛圍的BGM給他變了個身。

哪裡哪裡,這方面我怎麼比得上你?綠谷撇嘴,礙於場合而咽下了已經跑到嘴邊的話。


對面的女人忽然笑出聲來,發現對面兩個年輕人已經察覺到她在偷聽他們的對話並齊齊轉過頭來,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又指指他們,為自己的行為作出解釋。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們,嗯,挺有緣分的。」她似是在這裡吞下了什麼失禮的詞,「說不定會變成好朋友呢。旅途中的陌生人因為一件小事最後變成一生的摯友,等老了以後湊在一起回想一下認識的緣由,多浪漫呀。」

爆豪在綠谷做出回應前率先輕嗤一聲,覺得這個小個子女人讀書時一定有一門不及格的科目叫做國文,說不定連及格的邊都摸不到,根本就是分數很爛的那種。

這時,她身邊的小孩撲向剛醒來的男人,嘴裡含糊不清的喊著稱呼,男人捂著後頸坐起身,一手擋開不依不饒非要掛到他脖子上不知是要玩蕩人肉鞦韆還是要謀殺親爹的小孩,顯然昨晚沒能很好適應列車上的枕頭。

爆豪下意識看看時間,驀然驚覺他居然已經和綠谷聊了不下兩個小時。

最開始可是打算好了一句話一個詞一個字都不說的!他偏頭狠狠瞪了罪魁禍首一眼,得到一個不明所以的回望後哼了一聲,卻閉著嘴不做出任何解釋,暗自發誓自己是不會再和他說一句話了,絕不。

綠谷還在不解爆豪怎麼就態度冷漠了,剛還叫著要「說死他」呢不是?簡單洗漱後的男人就坐在了他的對面,彷彿是爆豪的替補,現在輪到他來和綠谷進行第二輪。

男人正愁著找不到重啓話題的道具呢,就看見還捏在綠谷手裡的雜誌,頓時來了精神,拿「小哥你也喜歡關注英雄啊」做開頭,和他大談特談他那個年代的活躍英雄。而綠谷竟也能毫不猶豫的配合,甚至在一些冷門英雄方面都比男人還要瞭解透徹。

也是,百科全書嘛。見有人牽制住綠谷的注意力了,爆豪也不急著回到他的床鋪,而是坐在邊上戴著耳機來告訴別人——特指某個綠毛雀斑——「我要徜徉在音樂的海洋了,別來找我說話,聽不見,我什麼都聽不見。」。


「如果我的個性能夠更強一點,說不定現在的我也會是個英雄呢。」男人說到這裡,遺憾地嘆氣,同時招招手向綠谷展示了他的個性——傾斜著的輪椅直立起來順從的滑到他面前,只是這力量顯然微弱到無法讓它打開,能控制輪子轉動就已經是極限了。
他自己手動打開輪椅兩側,在妻子的幫助下坐了上去,看著掌心表情複雜語氣苦澀:「看,控制金屬,聽起來就是很厲害的個性,在我手上卻是這麼的弱。很浪費對吧,太浪費了,它本應該用在更需要它的地方。」

「但是,個性的強大與否與能不能成為英雄並不相干。」

原以為這個年輕人會順著話里的意思來安慰他,就像這兩天他們所有的談話模式一樣,男人一愣,卻看見綠谷一臉認真地對他說:「只要是想做英雄、非常非常想做英雄的人,那麼不管有多弱小都會去想辦法、都會有辦法的,哪怕是無個性也有成為英雄的可能,也有能戰鬥的方式。
「英雄需要的是強大沒有錯,但是沒有誰規定過,一定要強大的個性才可以成為英雄。同樣的,也並不是說個性強大那就一定適合做英雄,它們從來都不是能划上等號的關係。」許是覺得語氣把氣氛帶得太過嚴肅,他訥訥的補了一句,儘管於事無補,「……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連爆豪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面無表情地,看不出心裡是否有因為這番話而產生什麼觸動。

男人本來準備好的話在喉嚨里哽了半晌,卻半張著嘴找不出什麼得體的應對。最後也只是連連搖頭,並將剩下的語句盡數化成一聲長長的嘆息。


>>>


「是,也許你說得對,但你說的話只適合給那種人生里除了當英雄以外就無路可走的偏執狂聽。」男人還沒來得及給出具體答案就被到站提示催促著急匆匆的帶著家人下了列車,但從他松了一口氣的表情來看,心裡正在慶幸能從綠谷的話下逃開也說不定。
爆豪看了一眼虛掩著的包廂門,給了他一句遲來的評論,「而一般人的未來里,除了『英雄』以外還有許多選項的,不是所有想做英雄的人都是做不了英雄就唯有一死。」

「如果是真心想要成為英雄的話,當下定這個決心起,他的人生就已經默認拒絕掉其他選項了,這才叫人生目標啊?」綠谷很是奇怪地看著他,「會給自己的決定留退路的人只不過是因為這個決定其實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堅定且不可退讓,不是嗎?所謂的人生目標,是哪怕斷了手腳、哪怕危在旦夕,可只要呼吸還沒有停止,就一定不會忘記和放棄的東西。」


「哪怕孤家寡人?」

「哪怕眾叛親離。」


他們之間坐得很近,因為爆豪並沒有主動移到對面空出來的座椅上——那種行為有點過於刻意了,他是這麼認為的。
他和綠谷的距離不超過一米,這個距離對於在列車上才認識不超過一天的人來說過於親近了,以至於爆豪只能夠清楚認識到那雙蒼綠的眼睛正專注而執拗地看著他的事實,再無暇去顧及其他方面。


這眼睛綠過頭了,爆豪想。
綠得幾乎要錯覺是面對著一整座森林,這個想法讓他不由得呼吸一滯。

這是他上車以來第一次與綠谷如此接近,所以他第一次發現綠谷的眼睛比同齡男性要大一點兒,特別是盯著一個人的時候。這讓他看著就像個小孩子,一個固執到無可救藥的小孩子。


而一個小孩兒認定了的事情就是天崩地裂也改不了的。
因為他的大腦那麼小,只容納得下自己的想法,顧及不到別人的,更別說是要他騰出空間來思考自身的正確和錯誤。


「……原來這就是你一直以來的想法。」爆豪以綠谷聽不見的音量小聲地說了一句,他皺著眉,彷彿剛剛認識到面前的青年是這種類型,「從某種角度來說,你也不是個正常的傢伙。」

「嗯……謝謝?」

「不是在誇你。」

「哦,抱歉。」綠谷順溜地道歉,耿直的態度反而讓爆豪更煩躁。

「這也不是需要你道歉、算了,閉嘴,不要說話。」他才發現他又不知不覺的和綠谷說話了,擰著眉毛有些懊惱地扭回頭。

爆豪垂眼看著手中不知已經看了有幾百遍的雜誌,卻無法將文字和圖片看進眼裡,大腦亂糟糟的連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敏感地——或者我們應該換個狀語,終於——終於察覺到爆豪不想和他說話的堅定意志,綠谷如他所願的閉上嘴,安靜下來。

包廂里只有兩個人,一個不說話,另一個也不會自言自語。

現在是輪到他不習慣了。

爆豪抿著嘴角,不喜歡甚至認為現在的氛圍讓他不自在,可更早些的時候,他以為這正是他需要的。這不好,很不好了,於是他向他看去。

綠谷正托著下巴一臉放空的看著窗外,空曠的土黃色山巒不斷接近又遠去,偶爾有稀疏的薄綠像層半透明的紗蓋在黃土上充當堪稱貧瘠的點綴。

他看著他的後腦,耳廓從濃密的頭髮下鑽出一點邊緣,臉頰到下頜的線條是與相貼的手掌不相稱的稚嫩。爆豪沒來由的要去想象綠谷小時候的樣子,是不是也像這個傢伙一樣看似柔軟,內里卻藏著令人火大——他不願意用「可怕」這個詞——的部分。

這個外表真是一層天然又令人作嘔的偽裝,也不知道從小到大騙過了多少人,爆豪眯起眼睛,眼角因為勃然而起的怒火微微跳動。
但他知道這怒氣來得毫無道理,他也早已脫離了心有不爽便動手的年紀,除去昨晚的「惡作劇」不提,爆豪已經很久沒有在工作以外的地方使用個性了,所以也就不能因為看破了綠谷虛偽的表象就馬上要像路見不平降妖除魔的高僧一樣抓著掌心的爆炸火星收了他,或是秉著為民除害的一腔熱血將他摁死在這趟列車上。


可能是午飯吃得太飽讓大腦供血不足,又可能是外邊千篇一律的景色重復頻率過高,粘稠綿密的睡意從空氣中源源不絕的湧入大腦,拉扯著眼皮不斷往下掉。綠谷甩甩頭,嘴巴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呵欠。

雙眼合上前,他從面前的玻璃反光看見了一雙一直看著他的眼睛。他愣了愣,打了一半的呵欠定在那裡,傻傻的半張著嘴與玻璃上的爆豪對上了視線。

這在看的是什麼?
看外面的空曠黃土?看面前人的背影?還是說什麼都沒有,只是和他一樣大腦放空以至於沒有留意眼睛的焦點?
綠谷沒有仔細去猜,因為爆豪在他抬頭的一瞬間就若無其事的垂下了眼皮,態度平靜自然到方才的對視似乎只是個困倦過頭的錯覺。

可他還想再看看他的眼睛,想看看那裡面是不是有……有什麼呢?我想看見什麼?為什麼我總是會注意他的眼睛?
綠谷的思維停頓了一下,然後便宕機一般停止運作,睡眠的誘惑一瞬間壓過了他的探究欲,搖晃著腦袋就向桌子砸去。突如其來的困意凶猛又強烈,甚至來不及讓他向後轉身躺回床鋪上就鋪天蓋地的壓了下來,壓得身體沈重到提不起一點兒勁,乾脆垮下肩膀躬身趴在桌子上埋頭睡了過去。

爆豪不是很懂為什麼明明身後就是床綠谷卻偏要用這種彆扭又憋屈的姿勢睡覺,等這傢伙醒來肯定要渾身酸痛,他想著。卻安然端坐,沒有打算把人搖醒的意思,更別提動用少得可憐的好心將他搬運到床鋪上去了。

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肘關節下露出的幾節手指和領口邊一小塊從捲髮間隙露出的皮膚,墨綠色的發絲軟軟的搭在後頸上,看上去很好摸。

爆豪伸出手去,在那顆腦袋上空懸停兩秒。

門外傳來小孩子嬉笑打鬧的聲音,手裡的玩具砰砰啪啪敲打地板,他猛然驚醒,閃電般收回自己的手,目光不可置信的在掌心和綠谷之間游移,看樣子是在思考要剁了它還是炸了他。


這可真是太他媽糟心了,都叫什麼事兒啊?


>>>


也不知道是怎麼養成的習慣,綠谷睡下後就動也不動,腦袋深深地藏進緊縮的雙臂間,只有高高凸起的肩胛能看見輕微的起伏。

列車輕晃著放緩速度,在預定的站台停下,爆豪看了眼窗外,依舊是那麼稀疏的乘客,還沒有下車的人多。他皺著眉頭,為眼前的情況小聲咋舌,南方的騷亂帶來的影響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身邊綠谷睡得人事不省,爆豪拿起手機開始關注新聞時事,如果沒有遇到綠谷,這就是他原本打算用來度過這漫長且無聊的旅程的辦法。
他手指滑動著一條條瀏覽各地的新聞以及工作上還沒處理的消息,全神貫注的,哪怕是包廂門被人拉開也沒有察覺到,彷彿是沈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是這裡嗎?」
「是吧。」

兩道蒼老的聲音徘徊在門口,躊躇不前。

「你可別看錯了。」
「我才不會,我眼睛好著呢!誰叫你要把眼鏡落在家裡?」
「還不是你一直在緊張時間。」

這對老人爭執著,其中一位眯起眼睛盯著號碼好一會兒,還是不敢確定,猶猶豫豫的站在門口不肯踏進一步。

「14號包廂。」

爆豪突然開口,儘管視線仍停留在屏幕上。見兩位老人都沒有做出反應,便再次開口:「這裡是14號包廂。」

老太太對著車票看了又看:「是啦,這就對了。」她嗔怪地睨了老伴一眼,「我都說是這裡了,你還不信。」她對爆豪道了謝,老人跟在後面將行李箱妥帖地靠著床沿放好。

許是方才主動相幫的行為恰好提高了初次見面的好感度,老太太坐在爆豪對面,開始像每一個長輩對待過於年輕的小輩一樣拉著他問東問西,事無巨細又注意著不會真的踩到他的隱私。論誰也不好對一個萍水相逢又姿態親切的老人擺出一副臭臉甚至怒吼著拒絕靠近的,爆豪推卻不掉,只得撿著能說的乖乖回答了。

他從沒有哪個時刻是比現在更想要綠谷是清醒著的,是能幫他分擔一下這令人窘迫的壓力的,最好是把綠谷和這個老太太送作堆一直聊到他下車不再被糾纏為止。哪怕條件是需要承受點著燈徹夜長談的睡眠環境,爆豪也不會介意,不如說,他舉雙手贊成。

他忍不住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綠谷肩膀劇烈抖了一下,迅速抬起頭,眼神迷茫的看了看周圍,發現面前多了兩個陌生的老人,於是又愣愣地看了看還算認識的爆豪。

爆豪回他一眼,眼珠在他和老太太之間斜斜移動兩下,試圖用眼神告訴他這兒有一個絕對能滿足你旺盛的交談需求的對象,你們根本是一樣的話多到停不下來,想必很有緣分。來,快來開啓你們的快樂時光,然後在這趟旅程得到一段難忘的記憶和一個忘年交。

理想中的心有靈犀並沒有出現,綠谷覺得兩人是洽談正歡——爆豪可不正是很順從地一問一答麼——便「識相」的沒有去打擾他們。

他半轉過身去拿自己的筆記本,翻開後,裡頭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字跡批注能看得人頭暈,但本子的主人不這麼認為,拿起筆繼續往上邊添加內容,目標是填滿整個本子,以及下個本子,再下個本子。

嘖,寫死你算了,爆豪不悅地向下拉扯一邊嘴角,犬齒在空氣中一閃而過。


>>>


顯然,比起打擾忙碌著的綠谷,老太太更願意和看起來無所事事的爆豪說話,直到放好行李的老伴過來制止了她隨便抓到個年輕人就要絮絮叨叨哪怕是獨角戲也能說上大半天的壞習慣。在他身側的綠谷能感覺到爆豪全身心都在那個瞬間放鬆,肩膀也稍稍塌下來,彷彿所有精力都用來應付他不習慣的熱情過頭的搭話。

他剛翹起嘴角想笑,就被瞪了一眼。

綠谷有點兒莫名其妙,但既然爆豪不喜歡他笑——他不知道他是錯在了哪兒,可爆豪眼裡寫著「都是你的錯」——那不笑就是了,於是又收了表情繼續填充筆記本的空白頁面。

他寫一會兒停一會兒,偶爾要因為思維和記憶卡殼而皺眉盯著筆尖好一陣子。實在寫不下去了就拿筆尾壓著嘴唇,眼睛悄悄的瞥著旁邊,聽爆豪和老人聊天。

爆豪比剛才坐立不安的樣子自在多了,他們聊的更多的是茶道園藝書法這一類在綠谷看來與爆豪留給他的印象不搭調的內容。他竪著耳朵聽了一點,一連串陌生的固有名詞就劈頭蓋臉的砸過來,砸得他一頭霧水,彷彿在聽天書。

綠谷努力聽了五分鐘,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人還是不要隨便踏入不熟悉的領域比較好,很容易被欺負得體無完膚的。

但儘管聽不懂他也還在聽——與其說是在聽他們對話的內容,不如說他只是想聽別人說說話的聲音而已。綠谷從很早以前就擅長傾聽,也擅長從得到的信息中挑出他想要的部分。
傾聽與傾訴往往是相對的,人作為傾訴者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的吐露出更多的私人信息,特別是面對面的對話時——即使他認為這些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綠谷熟練的把暗藏的信息提取整合起來:
爆豪與他同歲,有一堆廣泛而駁雜的與本職工作完全不沾邊的業餘愛好,雖然沒有特意去深入專研,但無論聊到哪部分都能信手拈來;
他脾氣看上去不好……哦,實際上也不見得有多溫和,言語間蠻看不起工作上的後輩,覺得現在的年輕人太浮躁,一門心思的只知道往上爬,一個個的都盯著他的位置,卻不懂得去把心思放在正路;
但意外地十分尊敬師長,反復提起高中時的班主任與任課老師,認為如果不是他們的教育自己是走不到今天這一步的,如果不是老是用著難為學生和惡作劇一般的教育手段就更好了;
他的觀察能力細微且出眾,連手下的見習生因為感情問題而每天心不在焉都看得出來,只是他沒打算去點明,畢竟他們只存在工作上的關係,沒那個閒心也沒那個精力去干涉別人的私人問題,真冷漠。


——爆豪勝己是個許多內在都與初見印象相矛盾的人。


綠谷盯著他的筆記本,覺得這句話不管記在哪裡都不合適,於是選擇把它寫在腦子里。

筆尖在本子上停頓得太久,微黃的紙面被洇出一團黑色的墨水污漬,綠谷下意識舉起手腕,卻點破了光滑的墨水團,那團污漬蔓延著吞噬了紙張的纖維讓自己塗抹的範圍更大了些。
他將這一頁竪直起來,苦惱地看著這團礙眼的黑色和順著地心引力拉出的一條痕跡,怎麼也無法讓自己接受繞過它繼續往下寫,只好撕掉了已經寫了大半頁的紙重新謄抄。

坐在同一側的綠谷與爆豪將這個小小的空間分割成截然相反的兩塊兒,立場也與早上時爆豪所預料的相反了過來。只是時不時的,爆豪會抬眼看看綠谷在做什麼,綠谷會停筆聽聽爆豪在說什麼。

他們沈浸在沒有對方參與的事情里,在意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對方的事情,就像兩只互相戒備、互相打量觀察的野獸,弓起肩膀緩緩繞著圈子,下垂的尾巴尖輕輕擺動,揣測什麼時候可以放下戒心相約去最喜歡的那片草地上打滾玩耍,亦或是用力撲上去咬斷對方的咽喉。


>>>


包廂的頂燈將面前的紙張染成了更深的、與天空一般溫暖的橘色,胃部名為飢餓的痙攣催促綠谷放下筆,維持一個姿勢過久的手指與手腕僵硬發疼,甚至小指只能暫時蜷縮著而不能完全伸直。他很習慣地揉弄關節,站起身甩手臂抖腳腕,感受各處關節反饋回來的信息。

老人們坐在對面頭抵著頭對著本相簿小聲交談說笑,綠谷左右看了看,還踮起腳向上鋪張望,卻找不到還有一個人在哪兒。他摸摸小腹,決定先解決自己的口腹之欲。

只是剛走出門,就差點和爆豪迎面撞上。他愣了愣,低頭看看,伸手接過他手中的飯盒。
出去一個人變成兩個人提著四份盒飯回來,老人們驚訝而坦然的接受了這份好意,四個人坐在桌子的兩邊開吃。

綠谷進食的速度很快,一樣的分量他在別人吃了不到一半就清空了飯盒,然後又抱著筆記本坐回了床上,墊在膝蓋上寫寫畫畫,全程沒有任何要開口的打算,徹底把自己在老人面前的人設固定在一個冷冰冰的形象上。

爆豪才終於看明白,敢情這傢伙不是想著照顧他的心情所以安靜,分明就是他也不擅長對付老人,所以在一開始就把這麻煩事兒甩給了他。

這就讓人很氣了。

根本是個眼睜睜看著你掉坑里去卻不來拉你一把或是陪你一起跳進來同甘共苦,反而在發現不對的一剎那停住腳步轉頭往回跑,最後丟你一個人躺在又冷又硬的坑底孤單寂寞自己卻躺在溫暖舒適的被窩里呼呼大睡的大混蛋。

但爆豪也想不出辦法,總不能當著很可能一個驚嚇就呼吸困難心臟驟停的老人的面去教訓他。

好在老人都睡得早,為了不打擾到他們的休息,燈也早早的關了,一時之間只有走道里的光與其餘包廂里的人聲透過薄薄的隔板與玻璃縫隙傳進來。

綠谷弓著背,掩著手機的光在黑暗里輕而慢地書寫,盡可能減小筆尖與紙張之間的摩擦聲。

忽然,有只手從上方垂下,曲起關節敲了敲他頭邊的金屬樓梯。

「誒?怎、怎麼了?」全神貫注的綠谷嚇了一跳,撐著床沿探出頭往上看。可視野里除了一條手臂以外再看不到爆豪的其他部分,於是他只能對著他的手再次發問,「爆豪?」

上邊沈默了會兒,綠谷沒有自戀到認為是想聽聽他的聲音,耐心地等待著,直到爆豪找好了話題的開頭。

「你在哪裡下車?」他問他。

「終點站。」綠谷沒有多問,他知道昨天聽了一晚上他和大叔對話的爆豪是知道這件事的,也知道這只不過是他在眾多選擇中的信手拈來,於是回答後繼續等下一個問題被提出。

「去那兒做什麼?」
「工作。」

「一個人?」
「還有個搭檔。」

「出差?」
「準確的說,是去找個人……嗯,也有可能是要找很多人。」對答遊戲進行到這裡,綠谷有點兒意外。這是要認真聊天的意思?還真是少見。

「這種要求模糊不清的工作你也接?」
「這是屬於我的工作,更何況,也是我分內的事情。」

「聽起來很自以為是。」
「誒……有嗎?連你也這麼說啊?」他拖長了音,絮絮叨叨的抱怨,「我總是被我的竹馬這麼說,關係最差的時候還說過自我主義啦、自以為是啦什麼的。唔,就連現在也是。真是的,都好幾年沒有見面,卻沒有一點好話。」

爆豪為綠谷的一連串指責發出嗤笑:「那是你一直不肯改變的錯吧。你的竹馬肯定是個很聰明的人,清楚的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傢伙。」

「嗯……謝謝?」

「不是在誇你。」
「我知道,我只是幫他說。他不經常道謝。」

「那一定是你沒有做過什麼值得他道謝的事情。」爆豪斷言。

「也許。」綠谷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含糊其辭的試圖揭過這個話題,「畢竟我總是在給周圍人添麻煩,包括他,不僅僅是他。」

「心懷愧疚?」
「是。」

「愚蠢的想法。人與人之間只要產生聯繫就會互相添麻煩,聯繫就是等同於麻煩。你想要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的活著,可以,找個荒無人煙或深山老林,隨便哪裡,不要和任何人扯上關係,也就沒有任何麻煩可言。」爆豪出言反駁,「只要對方沒有明確的說出你對他來說是個麻煩之前,你就不是一個麻煩,只是個叫綠谷出久的混賬綠毛雀斑臉。」

「哈哈。」綠谷為句末的形容輕笑一聲,語調都上揚不少,「嗯,謝啦。」

「不是在安慰你。」他拒絕接受這句道謝,而且顯然,這一長串話根本是做了無用功,他壓根沒有往腦子里過。

無可救藥的英雄情結,哈。

「我知道。」綠谷當然知道這只是爆豪對他這種生活態度的看不慣所以果斷的否定,但他覺得還是得感謝他,於是又鄭重的說了一遍,「謝謝。」只是謝謝。

上鋪陷入沈默,似乎在對他的頑固而輕輕咋舌。


被摁下暫停鍵的對話再次繼續,他們一問一答,話題的範圍從打哪來到哪去是什麼目的有什麼目標到在想什麼做什麼心情如何,漫無目的隨意發散。

大抵是兩人都身處黑暗且沒有面對面的原因,他們說著一些平時不會說的話,講著一些從沒告訴過別人的事,肆意擺弄臉上的肌肉,直到一位老人在睡夢中發出渾濁的咳嗽才驚覺不知不覺中提高的音量,雙雙閉上了嘴巴。

停止對話後的包廂顯得更加安靜,對面床鋪的老人睡得不安穩,沈重的呼吸間時不時的要咳嗽兩聲。

綠谷沒有在寂靜中停頓多久,他小心打量老人的睡眠情況,悄悄的抬起手臂,往上邊傳了張紙和一支筆。

他搖晃手腕讓筆蓋敲了敲上鋪的床沿,爆豪接過來打開看了,在反面寫了回答又傳下去。紙片交接間手指相觸,忽然讓他找到了學生時期偷偷傳紙條的感覺。


文字交流的速度遠比語言要來得慢,依託於實物的黑色字跡使得人下意識就要斟酌著回應的具體措辭而不是不假思索的回答,節奏無形中被拖慢了下來。

他們傳遞的間隔越來越長了,長到讓睡眠發現有隙可乘,便不假思索的鑽了進來。綠谷揉揉努力反抗的眼睛,正想著要不要乾脆到此為止時,熟睡中的老太太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尖銳的咳嗽聲似是要將她的身體自內而外的撕裂開,然後就是一陣試圖隱忍卻怎麼也壓抑不住的嘔吐聲與酸臭味向他們飄來。

他幾乎是彈起來跑去開了燈,上鋪的老人聽見了動靜也急忙下來,上下檢查老伴的身體。老太太剛想說聲我沒事,胃里猛然翻湧起一股胃液,話才開了個頭就說不下去了。綠谷去打了熱水過來,又是漱口又是拍背的,她才緩過氣來,很是無措的道歉。

此時被染了污穢的床鋪已經被她的老伴收拾好捧到了門外,但顯然是不能再睡人的了。這種時候的綠谷反應比誰都要快,他左右看了看,長手一伸把雜物都攏到一起往桌子上胡亂一擺,大方的把自己的床鋪讓了出去。

老人局促地向他道謝,綠谷擺擺手,表示不用在意他今晚的休息情況,抱著背包就爬上了爆豪的床。

爆豪默不作聲地在一邊看著,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當然,以他的性子,如果真要反對肯定就會大聲說出來。


小小的騷亂迅速平息,古怪的異味已經差不多消散,可狹窄的床上多了一個人,爆豪根本沒法睡——他也沒打算在這麼近的距離有個人的情況下睡覺,儘管綠谷反復示意不用在意他,把他當成一個需要在角落蹲一晚上的擺設就好。

要是這個擺設能小只一些興許爆豪就會照他說的辦了。

他索性坐起身,和綠谷肩並肩的靠在牆上,扯了條被子意思意思的蓋著腿。綠谷轉過頭來,手機慘白的光照亮了半張驚訝的臉——他以為爆豪是要睡的。


「歐魯麥特?」爆豪側頭看著他的手機桌面,聲音放得很輕,幾乎是個親密的耳語。

綠谷像是不習慣有人貼著這麼近的距離說話的樣子,手指緊繃著握緊了手機,又覺得這樣被看出來不好,便強迫自己放鬆下來,做出一副自然的姿態:「是。你還對他感興趣?」

「他可是一直以來的No.1,誰都會知道他的吧。」爆豪對綠谷懷疑他對英雄這一職業的熱忱而小小不滿。

「嗯,也是,畢竟歐魯麥特最棒啦。」綠谷自顧自點點頭,沒有在意爆豪的情緒變化,「我打從第一次看見他的新聞時就很喜歡他了,就是那個很有名的視頻,小時候還收集了很多他的周邊,也正是因為歐魯麥特才有了現在的我。」

沒有得到操作的屏幕暗了下去,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打從爆豪認識他起,他的眼睛就總在閃閃發亮,好像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抹去那道光。

「『小時候』?那現在呢?」他還以為綠谷是會把歐魯麥特當做終生偶像的類型呢,不如說,他正是他們這一代許多人的終生偶像。

綠谷思考了一下:「對於『英雄』方面的偶像,當然還是歐魯麥特了。但是我追求的已經不再是他本身,而是他所代表的部分。」他比劃著,回憶著歐魯麥特曾說過的話,「畢竟,一昧追逐背影是不行的,那樣只會讓我越來越遠。」

「你指的誰?」爆豪聽出來這裡說的不只是歐魯麥特。
「很多人。很多很多、所有比我強大的人。」

「你的野心很旺盛嘛。」爆豪眨眨眼,不帶貶義地說,這對一向慣於使用負面詞彙的他來說也是難得的。

「因為我一直以來都很……弱小。」他猶疑地選擇了一個能概括他大部分自我評價的詞,「身邊的人都比我強大太多了,為了不被丟下當然要努力才行。」

「比如?」

「比如從小一起長大的竹馬,他一直都是很厲害的人,現在也是。雖然高中畢業後就很少聯繫,現在見面也感覺陌生起來,但是他依舊是走在我前面這麼多的地方。」

「妄自菲薄。」

「不是,他是真的比我厲害很多的,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也是事實。」綠谷否認爆豪不假思索的評論,「就拿工作上的排行來說,只不過是因為他總是一臉凶相,所以大家才更看好我。他那麼強大又帥氣的人,如果能稍微溫柔一點,肯定能比我更受歡迎。」說到這,他很確定地點點頭,給自己的話增加可信性。

「嘶——」爆豪很是牙疼般倒抽口氣,「雖然你說得一點兒也不害臊,但這語氣我還壓根聽不出來你是有多崇拜他。」

這種居高臨下的語氣算什麼說法?既然要說出這種誇贊到自貶的話那就先把自己的視角放低一點啊。

要不是現在大半夜的、包廂里還有兩個好不容易才睡著的老人,他早就放聲嘲笑他的自相矛盾與大言不慚了。


「好吧,那不說我了,你呢?」綠谷發覺一直都是他在回答後深感對自己不利過頭,馬上調轉了身份向爆豪發問。

「當然是絕對要踩在腳下的對手。」

這句話聽起來不太像是偶像應得的待遇,綠谷猶豫了一下:「你說的是誰?」
「某個跟我一起長大的人。」他說,並追加一個定語,「一個混賬傢伙。」

「這種人我們一般都稱為青梅竹馬……你們的關係聽起來不太好。」

「我也沒打算跟他好到哪裡去。」爆豪冷哼一聲,像是對周圍一直想讓他們搞好關係的人們的不屑,「沒有誰規定說因為一起長大就一定要親密無間,想想就不爽。」

綠谷點頭,承認他說得對:「是。」儘管他心裡還是想要搞好關係那一派的。

「哦?」爆豪挑眉,「你真的這麼想?」

緩慢流動的氣流將他的疑問送進耳里,也許他的本意是在譏諷、不屑、或別的什麼,但綠谷只能感覺到耳廓的輕微瘙癢,這讓他下意識縮起了肩膀。


處在不知道那個荒郊野外里的列車一旦關上了燈就真的可以稱得上是伸手不見五指,微弱的地燈與門縫里漏出的細長光線也只不過是能起到告訴你地面和門是在哪個地方的作用。

爆豪支起一條腿,撐著下巴看向綠谷的方向,試圖在一片微弱的色差里分辨出那件土氣襯衣與牆壁的分割線。墨綠色的捲髮此時看去濃得像一團墨,軟軟的貼在暗灰色的牆面上,似要就此氤氳在黑暗裡。

那手感看起來就很好。

爆豪伸手過去,在感覺到溫暖與柔軟的同時,綠谷的聲音突然就停頓了,而後連本來想要說的東西也盡數忘卻。他竪起食指抵在嘴唇上——即使他不能確信綠谷看不看得見——輕輕地「噓」了一聲。


這下子綠谷連動作也停頓住了。


他脊背發麻地感覺在發間穿行的手,手指不斷插進頭髮又拉出來,指尖一下下在頭皮上拉起惹得他後頸緊繃,電流沿著脊椎向下歡快流竄。綠谷無法在這個亮度與角度看清爆豪的表情,也就無從猜測這心血來潮般的舉動包含了什麼意思。

「閉上眼睛。」爆豪用氣音輕聲命令他,好像他能清楚看見綠谷此刻正睜著雙眼驚訝地看著他似的。

綠谷眨眨眼,靜默著沒有服從,直到命令被再一次重復,而這次的語氣沾染了一點不耐煩。


這個環境下,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視野中都是一片不變的黑暗,但閉上眼睛後,原本來自視覺的安全感驀然蒸發,所有的注意力彷彿奔騰的湖水都向著肢體被接觸的部分聚集而去。

按壓在頭皮上的力道隨性恣意,這讓綠谷覺得他在爆豪手下是只什麼毛茸茸的動物。他被這反復的動作帶出一點困意來,順勢向爆豪靠了靠,讓他們的肩膀貼在一起,並為人體的溫度吐出一聲輕飄飄的嘆息。

撥拉頭髮的手加大了移動的幅度,每次都是從額前撩起劉海向後撥去,直到捲髮被手指拉直再從指縫滑出。掌根有粗糙的繭沿著顴骨向上擦過額角,這給綠谷一種正在被撫摸臉頰的錯覺……不,似乎、並不是?

昏沈的大腦被這一感受回饋嚇得清醒了些,他猛然張開雙眼,發現那只手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正扶著他的側臉,冰涼的尾指指尖點在耳根那片溫熱的皮膚上,像是要感受脈搏一般向下按了按,光滑的指甲在動脈上印下一個淺淺的印子。

綠谷忍住被這個動作激起的顫抖,剛想叫他一聲,另一具身體緩緩靠近而使得手臂壓在肩上的重量彷彿千山萬仞讓他發不了聲,腦子里直接化成白茫茫的混沌一片。他看不見爆豪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思,看不懂他的動作,只能從穩定的手掌模糊的感覺出此刻的他並沒有在動搖的這一事實。

綠谷沒有選擇迎合或是拒絕,而是不由自主的屏息等待,他想看看,看看爆豪究竟想做什麼,心下模模糊糊的有著不知名的預感和期待,又很快如同煙霧般裊裊散開,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們的距離漸漸近到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都是一樣的平緩悠長,沒有誰在慌張失措,沒有誰在緊張不安,就彷彿他們早已習慣讓面前的人待在離自己這麼近,近到可以稱為親密無間的距離里。
只是有誰,不知道是誰微微張開了嘴唇,口腔里更為灼熱的吐息悄悄洩露出來,像是一捧微溫的火苗,它可能撩起漫天大火,也可能在下一秒消散熄滅。

綠谷能感覺到爆豪歪過脖頸,以及聽見張嘴時舌面離開上顎液體粘連的聲音。然後,下一秒,有什麼東西帶動著空氣在眼前一划而過,爆豪輕吸一口氣,將它吐在綠谷的耳朵里——


「白——痴。」


他拖長了聲音,聽上去不像是一句慣有的嘲笑,只是尾音裡邊還夾雜了微小的、從喉嚨中漏出來的、彷彿藏了許久的惡作劇般的笑聲。

接著,他向後退去,將他們之間拉開到原本的距離,只是那只手沒有離開,依舊貼在綠谷的皮膚上,指尖甚至曖昧地自耳後滑倒臉頰,輕托著他的下顎。


「……爆豪?」

他久久沒有動作,綠谷小心的試探一聲,數秒後才得到一個模糊的回應,然後便是沿著肩膀滑下搭在身側的手。他低頭看了看恰好交疊在一起的手掌,習慣了黑暗的視野中,因為顏色反差而被區分出來的輪廓低垂著不言不語,居然是就這麼坐著趴在膝蓋上睡著了。

這個人是有多困啊?綠谷不死心,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爆豪?你真的睡著了?」他緩緩眨眼,終於放棄去探究他的清醒與否。困意從爆豪身上滲出,像張看不見的網把他一起包裹了進去,手肘支撐不住身體般折起,渾身的力道洩了個乾淨,「嗯……我現在也很困了,借你的肩膀用一下哦。」

他對著睡著的人自言自語,身體順從失去支撐點的方向搖了搖,然後便歪著腦袋倒了下去,不偏不倚的壓上爆豪的鎖骨。

他用最後一分清醒讓自己的腦袋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嘴裡仍然沒有忘記向爆豪討要一點安全承諾:「既然你沒有反對,那明天…起來的時候……就不可以罵我咯……」


Day3


爆豪醒來時還沒反應過來身邊這股熱度是從哪兒來的。

他一睜開眼睛,看見窗外的陽光已經穿透玻璃照到桌子上的雜物,就知道今天起晚了,而且是比平時要晚得多。

這不應該。
只要是出門在外,爆豪的生物鐘就從未擅離職守,即使是昨天和綠谷聊了一晚上也、……?為什麼我的肩膀這麼重?

與生物鐘一樣變得遲鈍的身體終於發現違和的地方,他頭都不用低,只是移動一下眼珠就能發現佔據了一大塊視角的、看起來分外眼熟又欠揍的腦袋,同時溫熱而有節奏的呼吸若有若無地打在脖頸。

這個人又在搞什麼。爆豪心裡暗暗爆了句粗口,忍著頸椎的酸痛緩緩扭頭,正好和剛醒來的綠谷面對面。他們一個抬著頭一個低著頭,彷彿只要邊上來個人宣佈他們就可以親吻對方了。


去你媽的,這什麼鬼劇情。


他們同時愣住一般互相對視,兩雙眼睛的距離很近,近到看不清對方眼中自己的影像,只有裡邊屬於自己眼睛的顏色閃閃爍爍。

綠谷張張嘴,還沒說什麼,下鋪傳來老人醒來的動靜,他們又同時不自然的側過頭撇開視線。

「你還要在我身上睡多久?」晨起的嗓音還略帶沙啞,如果不是現在身體僵硬得很,爆豪保證他絕對會動手把綠谷從上鋪扔到地上,再把人綁到車頂用冷風當早餐來款待他。

啓動完畢的大腦終於懂得怎麼運轉,綠谷迅速從爆豪身上爬起來——這個句子有點兒奇怪,但綠谷的確是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爆豪身上睡了一晚……
這麼說似乎更奇怪了。

他一臉尷尬,又因為渾身的關節酸痛而齜牙咧嘴,表情難看扭曲到連爆豪都在思考是不是放過他算了。

「那個、我……」綠谷想解釋,儘管他壓根找不到合理的說辭。明明就是很自然而然的睡迷糊了所以找了個溫暖的地方靠著的行為,昨晚睡著前還「報備」過,面對爆豪的眼睛時卻像是做了天大的虧心事似的吞吞吐吐結結巴巴,怎麼也說不出具體的句子。

爆豪不忍直視般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徑直翻身下了床。


綠谷呆坐了會兒,忍不住抬手揉揉自己的顴骨——爆豪的骨頭真硬,硌得他現在都有點發麻。

但是,很溫暖,比他的手要溫暖許多。
綠谷看看自己的掌心,他還記得昨天握住的那只微涼的手,跟他不一樣,是一隻有力、修長、且……漂亮的手。也不像他的有這麼多會被人懷疑是做什麼可疑工作的疤痕,但是繭很厚,摸上去有些硬。

這麼一想昨晚臨睡前的事情又出現在眼前,那片靜滯的黑暗,耳語般的命令,意味不明的觸碰……

很少有人——具體地說,五歲以後,就再沒有人對綠谷做出這樣的動作了,那些關係親密的人們更喜歡拍拍他的肩膀,然後給他一個擁抱。

也正是因為如此,綠谷才知道原來他對於被摸頭這件事是有多麼敏感,肩膀聳動著不知是該放鬆還是縮起,最後只能僵硬地定在那兒。爆豪的手像是帶了什麼一般,綠谷形容不過來那個感覺,可以說是舒服,但本能的又在抗拒,複雜且矛盾,就如同他對爆豪勝己這個人的感覺。


曾被那只手觸碰過的地方後知後覺地升高溫度,似乎是被爆豪過大的力量摩擦生熱的緣故——只是這熱度來得太遲鈍了些,就像他這個人總是對某些方面的事情十年如一日的遲鈍。

也不知道明明這麼涼的手是要怎麼帶出這股子熱度的。
個性也好,昨晚也好。

嗚哇……等等、等等,我在對別人的手發什麼花痴?又不是沒見過。綠谷把臉埋進雙手,跪伏在床上皺著臉發出無聲的哀嚎,直到察覺對面的老人拿擔心的眼神看向他才努力恢復正常——至少,看起來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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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務員已經換了一套新的床鋪,但為了照顧老人的身體,綠谷還是選擇和睡在上鋪的老人換了位置。他抱著自己的東西爬上去,一抬頭,恰好與同一高度的爆豪隔空相望。

爆豪似乎總是在他沒看見的時候看著他。安靜地、平淡地看著他,只是看著,而綠谷卻總是無法從這眼神里看出什麼。

他愣了愣,像是逃避一般率先低下頭,筆尖在本子上漫無目的的畫著線條,裝出自己現在很忙的假態。

臉頰的熱度消不下去,表面上面色如常,只有綠谷自己知道,在那層薄薄的皮膚下,肌肉、經絡、骨頭、血液,全部都像是要燒起來似的。
就像那個晚上鋒利而細密地在眼前、在視網膜上爆炸開來的火花。


「你的臉怎麼了?」爆豪撩起眼皮從頭到腳看了他一眼,「一早上都在摸,是哪裡痛?」

「我沒有。」綠谷飛速否認,不知道是否認臉頰的幻痛還是手上的動作。他將手收在胸前,手指不自然地蜷曲著,又重復了一遍,「我沒有。」

啊,是嗎。爆豪挑挑眉,既然本人都這麼說,那就當他是吧。他摸索出瓶子來喝水,喉嚨吞咽聲大到能讓綠谷聽得一清二楚。


沒出息的傢伙。


你冷靜。
有本事在這裡一個人跟變態一樣頭腦發熱,有本事現在站起來爬上他的床啊,毫不猶豫的,跟昨晚一樣。

那不一樣!別忘了他的個性是什麼,難道你真的想被炸一次?
慫。

說不定……說不定他就是故意的,剛才也是,昨天晚上也是,全都是他在耍的手段。
既然如此直接開口問啊,不要像個湊時長的文藝片主角一樣坐在這裡自問自答啊。


難道你以為你不問他就會說嗎?

你明知道他不是那種人。


腦子里像是有兩個綠谷在吵架,可不知怎的,吵著吵著矛頭就全指向了他,逼著他快點做出個決定。綠谷一邊像個精神分裂不停轉換著立場對自己碎碎念,一邊在筆記本上下筆如飛,眼神一下渙散一下集中的顯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等他反應過來時,紙頁上的筆記已經從單純的文字變成了圖畫,有一隻手,有一雙眼睛,有一個人。它們都讓綠谷感到非常熟悉,它們都屬於同一個人,它們都擁有同一個前綴——爆豪勝己。

綠谷「啪」地狠狠把本子合上,眼神驚疑不定的看著封面,彷彿裡頭封印了什麼凶惡至極罪孽滔天的千年老妖。

他小心翼翼抬頭,見對面沒有注意著自己,便把筆記本擺在面前立起來,拿封皮對著爆豪。說要撕掉他是不捨得的,但又不能就這麼留著它,被誰看見就不好了。

綠谷雙手指尖相對抵著下巴,面前穩穩的竪著一個本子,一副陷入沈思的苦惱模樣。

不料爆豪是個對視線很敏感的人,只不過偷偷瞟的一眼馬上就會做出反應。

「你藏什麼藏,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他掀起嘴唇展示犬齒,嘲笑般說著,毫不顧忌剛才的話里透露出他一直看著綠谷的事實。

綠谷眨眨眼,擺出拿手的無辜表情,腦袋配合著歪了歪,發出一聲單純又茫然的疑惑。

「還裝,當我瞎?」爆豪扯著嘴角對試圖愚弄他的綠谷露出一個假笑,「你敢不敢說為什麼要這麼做?」

好嘛,看見了就看見了唄,為什麼畫你,因為我覺得你好看,所以我想畫嘛。這種輕浮的理由在綠谷喉頭艱難地滾了滾,最終只是擠出一句虛弱的辯解:「我就是隨手畫畫。」

爆豪顯然不打算就此放過他,他向綠谷伸出手,綠谷沒有動作,那只手便向里招了招,一副你再不識相就要明搶的樣子。綠谷抓著本子的手指緊了又緊,還是遞了過去。

他的眼睛不情願地追逐著半空中被交接的本子,幻想要是這時候他個性失控燒了這個本子就好了,爆豪十分直接的翻到最不想被看到的那一頁,綠谷呻吟一聲,喘不過氣一般深呼吸,完蛋,要被看見了。

爆豪盯著自己的畫像看了兩秒,再次朝對面看了一眼,不咸不淡的稱贊:「還不錯。」這誇獎比嘲笑還要讓他感到羞恥。
綠谷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尷尬到一句回應都不敢有,好像窗外飛速閃過的樹叢矮房們有什麼特別之處。

於是表揚就沒了下文,爆豪提筆在本子上又畫了幾筆,一邊說:「雖然畫技不錯,但老子可比這傢伙帥多了,你要畫就該這麼畫。」他單手扣上筆帽,然後將本子丟了回去。

綠谷接住,下意識打開,那副潦草的畫作並沒有被做出什麼更改,只是空白的邊沿多了一串郵箱地址。他馬上抬頭看去,爆豪卻已經不再看著他,而是一個勁兒的盯著窗外。


「外邊好看嗎?」綠谷問他,似乎忘記了剛才對著外邊死盯的人不是他。
「還行。」他回答,「比你好看。」

綠谷愣了愣,鬼使神差的接上一句:「我覺得還是我比較好看。」

爆豪轉過頭,對著他的臉沈默了一會兒,難得肯定般點點頭:「也是,你們都差不多綠。那我就看你好了。」

說完,他就真的像他說的一樣,再沒有移開目光。


>>>


列車在終點站鳴起長笛,打斷了今天的不知道第幾次對視。爆豪先一步收好行李,卻讓兩位老人先出去,他站在門口看了綠谷一眼,轉身離開。綠谷似是從那眼神中讀懂了什麼,匆忙地追了上去。


他在人群中拉住爆豪的手,並得到了回應。


「爆豪,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這關你事?」

「好吧,不關我事,但我想跟你一起走。」
「不管去哪?」


在爆豪問出這句話時,他們的雙腳齊齊踩在了站台上。綠谷很遺憾一樣回頭看了眼列車,復又轉過頭來,回答他:

「當然了,小勝,我們可是搭檔。」


「先說好,這種蠢遊戲我是不會再陪你玩第二遍的,廢久。」

「我看你明明也很沈迷的樣子。」
「閉嘴吧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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